只想感恩世界辽阔，可以有这样一把长椅，让我乖乖坐下来，好好休息一下，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来打扰，也没有不被允许的限制。

五月，以「春假」的名义送自己到德意志。除了几出必看的戏，几个久违的朋友，再无其他不得不做的事情。一直是这样的人，走到哪里，想做什么就做，想不做，就不做。也许就是胡适先生曾经说过的，「达观的废物」、「自恣派」。

在柏林，住在河边。听得到鸟鸣，和不远处教堂的钟声，此外再无其他惊扰。

夜晚很晚才降临，早晨却很早就来了。

房东太太一个人住在楼上，房间里挂着离世的先生生前画的小油画，他非专业画家，只是热爱艺术，她也爱。老太太烤的苹果派和瘦肉面包很好吃，她每周请社区里的朋友到家里来，一个下午的时间谈文学和音乐。

耄耋之年，有艺术与回忆相伴，孤独与否大抵便是无足重轻的事情了。

住处附近有好大一片城市公园，树木茂盛。

散步时看到长椅上一张寻人启事，找一位81岁的失职老人，回来和朋友说起，照片怎么看都不像这么年迈，大概是后来再没有新照什么照片吗？

越想越难过。

后来，又见到一条三只腿的小狗，跌跌撞撞跑到林子里去了。

路遇一處十九世紀即建成的墓園，現在是小小的街心花園。墓碑上的名字犹在，人們在旁倚着蒼柏讀書小憩，孩子嬉笑玩耍。生與死安然相伴。

出門時抬頭，看到鐵門上這段話：「好好地過生活。因为沒有天國，也不能復活。」

趁闻名世界的柏林戏剧节还未开始，先行到南部的慕尼黑猎奇。

汽车七个小时，从柏林到慕尼黑。穿越连绵的森林，草地，油菜花田，时而昏睡一阵，迷蒙间睁开眼，几座林间的小房子飞速倒退，像葱茏的童话。

一路上我总想起，在柏林车站瞥见这对告别的恋人。漫长的告别，不舍似糖在舌尖。

到了慕尼黑，第一件事其实还是看戏。慕尼黑着实有几间可称为值得去「朝圣」的剧院，慕尼黑室内剧院，RESIDENZTHEATER……

戏皆是德语，但是无碍。

身处一个完全不能理解的世界时，一切反而会以另外一种面貌变得渐渐显影清晰。台词都像音符，你听不懂但是都能明白。就像当年毕加索说的吧，你也听不懂小鸟的鸣叫，但是好听吗？好听。

慕尼黑室内剧院的天顶，场灯像簌簌的雨滴铺盖在头顶。

德国的剧场里见到最多的观众是老人，白发苍苍的那种老人。穿得闲适而得体，相携着前来。

RESIDENZTHEATER还有一位年迈的引座员，真的是衰老的那种，但是穿得隆重，瘦弱却矍铄，颤抖着给我指点座位的方向，眼神坚定，执守。

你会觉得一切理所当然，老去是理所当然，坚守己爱亦然，这中间不掺杂任何沉重的东西，让人敬重又放松。

我后来几乎花了一整天在巴伐利亚州的达豪集中营故址。

一大片灰色的所在，心情也像脚下的石子路一样疙疙瘩瘩。

讲真，博物馆的历史故事、铁门和纪实电影都没能真正调动起我的什么特别的感受。阳光晃眼，我在空场上散步只觉得天空辽远，络绎的游客皆闲散，让人不太联想得起过去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。

直到午后即将离开，晃到集中营边缘地带的几间白房子里，四白落地，只有一些像衬衫领口里的汗渍一般的污迹在水泥地和墙壁上。墙壁上一块铁牌子，写着，这里曾是存放被囚禁者尸体的地方，还附上当时的照片，人被扒光了，堆在那里，不忍卒睹。心内惊着，像是被什么东西钉在原地，久难动弹。并排连着的好几间房子，都是这样。

在旁的房子里，还有几座生了锈的炉子，是当年的尸体焚烧炉。

我几乎是逃也的方式走出房子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好久缓不过来。

他们就这样把这几间空房子和焚烧炉原样不动的摆在那里，空荡，无言。

随身携带的罪恶感会将一个国家和民族推向怎样的未来？他们知道这是一段应该被扔到垃圾桶里的历史，但是却固执选择，不遗忘。

罪恶感，能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吗？

或者只有这样，他们才能一遍遍确认自己的存在？

很怪，这一次出行，总是走到墓园。有意或无意。似乎内心深处知道，即将和某些东西告别，所以想要好好缅怀。

地铁S3路坐到底，上来，就是慕尼黑一座好大好大的市民公墓。

慢慢踱步其间，仔细看每一座墓碑上的故事，很多墓穴，葬着一家人，从十八世纪到当下，凝重又温馨。每一座墓前都是花团茂盛，泥土芬芳。微风在，太阳暖烘烘的照着，不惊不沸。

偶遇一两位老妪，一手执花洒，一手抓着刚刚清理出来的杂草，挎着精致的竹篮或皮包，缓缓走过，错身时投来善意的笑。或有中年男人，于墓前伫立不动，用食指和拇指抹眼泪，自行车就停在旁边。

这安宁感他处难比。

我坐在墓园中心一棵苁蓉如盖的树下，长椅上，写一封信给你，給我最亲爱的你。写我的眼前所见，写我的感恩。

感恩世界辽阔，可以有这样一把长椅，让我乖乖坐下来，好好休息一下，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来打扰，也没有不被允许的限制。

只觉得自己被逝者无限的宽容包围着，「深觉世间一切皆可被原谅」。

那一刻，我不知道自己离日常熟悉的人事到底有多远，但我却清楚，我离自己很近。

旧货店买到的小铁盒和铁制士兵玩偶，都比我的年岁大。喜欢一切旧物，你知道的。

夕阳时候，光照进酒馆，透过啤酒杯，在我手腕上系了一条线。

这件铁制的挂饰叫「八月」，你农忙，我乘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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